十一月的雨伏在窗的玻璃上形成诡谲的斑驳。你只是一枚微小的曲针,你微不足道,你用你不存在的鼻息贪婪地嗅着那书页的纸味。在你那可以忽略不计的曲面上曾映出过她的面庞,她低着头,眼神中翻滚着某种不知名的惶惑,你猜想她只是个普通女孩儿,在这个世界上有无数这样的女孩。你心想:“嘿,我为什么要困在这里?只能这样傻傻盯着她,可真是对不住我的天分了!” 想到这里,你恨不得立即夺下她手中正在纸平面上飞快挪移的笔,给自己写下一首琅琅上口的赞美诗。

“没错,我是个诗人,我在现代世界的黑暗森林中狩猎古老的浪漫。我的智慧和灼见将为人传颂,我是个诗人……”

“算了,今天还是先休息吧。”

你改口自言自语道。她关掉了台灯,突如其来的黑暗令你打了个寒战。房间中瞬间只留下窗帘后夜空中的一方灰亮。你像是泄了气的皮球,引以为豪的金属光泽在黑夜中荡然无存。你悻悻想,构成自己的材料也许不如自己想象的那么好。她应该是已经准备睡觉了。睡觉之前她还有一些事要做,有时是打电话,有时候是看着窗外抽烟,有时候是把头埋在枕头里好久好久然后起身抽几张床边的纸巾。你对人类的复杂又无厘头的感情向来是不屑一顾的,大约细胞构成的血肉之躯太过于敏感,连温度和湿度的细微变化也仿佛能让一个人心房突然坍塌,像是从炙烤一片瞬间转移到刺骨的寒天冰冻。人类戏剧化的活法同样让你无法理解,她时而像吟游诗人那样对着空气长叹,时而露出在你看来冒着傻气的笑容,你愈发难以忍受她变幻莫测又神经质的情绪。

“幸好我只是一枚曲针!”你暗自想道。你已经记不清这是第几个秋天,你对四季只有模糊的认知。大约恋爱中的人们会在冬天去滑雪,在春天去爬山,在夏天穿情侣款撞色T恤吃超大号冰淇淋。秋天也许是容易让人烦恼的季节,她有着无穷无尽大大小小烦恼的事。从早晨穿什么衣服,到晚上的辗转反侧难以入睡;以及突然变多的蚊虫和漫长的雨季。

你不以为然,故作深沉,“在困境中才更要学会控制情绪!不被糟糕的环境影响可太难做到了。脆弱的人!”

但即使是哲学家也需要暂时性的放空头脑,头脑——这是你引以为傲的东西。你向来对自身的优点深信不疑,如数家珍:既柔软又坚硬的身体,锐利、光滑的边缘曲线,简洁干练的骨架。想到这些,你又一次陷入自我陶醉,“我真是一枚完美的曲针!” 强烈的幸福感令你又突然失去了困意。膨胀心理带来的巨大满足感却转瞬即逝,直至到达另一个极端的不餍足。你又一次泄气,“为什么我只能永远待在这里做一枚曲针呢,这不公平!这可真是对不住我的天分了。”

作为和平年代的曲针,你心怀一颗曲针英雄的美梦。你有时候渴望一场巨大的自然灾害,比如地震或是海啸什么的,你渴望被砖瓦掩埋,陷入一片死寂包围的黑暗之中,重见天日的时候,用更耀眼的金属光辉肆意展现身为曲针的自豪 ;你也渴望收获爱情(这该死的魔鬼!),但你对世俗的恋爱嗤之以鼻,你想象自己是中世纪的曲针伯爵,经历了生离死别和海誓山盟,终于即将迎娶能歌善舞、柔情似水的贵门千金。你不忍心给自己安上一个悲剧结局,你受够了人类面对悲剧假意惺惺的眼泪。

想到这里,你觉得一个曲针界的莎士比亚即将诞生了,并为此感到激动不已。

你听到床上窸窸窣窣的声音,“她又失眠了!” 你这样想道。悲悯的情感作为调味剂往往使得生活更加有趣。这样看来,恶意也像一种必然,或者说,当一部分人宣示主观的恶意之时,也许只是为了唤起另一部分人心中的滚滚慈悲。你心中小小的天秤开始摇摆,不可避免地,你在经历宏大而深奥的哲学性无意义思考后,开始思索死亡,那个艺术家们津津乐道的永恒的话题。

“我可不能下地狱,” 你喃喃说道,“我是一枚好曲针!一枚善良的、遵纪守法的曲针。”

潜意识里由对死亡的恐惧所产生的善欲让你决意好好对待她。“也许,我可以和她结婚……仔细看她能算得上是漂亮……” 你自言自语道,“可是她好像并不需要爱情……” 你又自我否定道。

最后,你还是决定用你的才华,赋予她一个完美的结局。

“骑士还是爵士呢?国王也不是不可以。国王拥有巨大的一笔财富,并且相貌英俊。” 你满意自己的善举。同时,你又展露出绅士的歉意,“对不起,我想我不能娶你。祝你幸福。”

她依旧失眠着。她闭紧的双眼有几滴泪流出,“她又哭了,” 你想。

但这又如何呢?毕竟她得到了金钱,又得到了爱情。这个世界上还有比这更让人幸福的事吗?你这样想着,心满意足地睡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