旅途愉快
我站在那辆开往美里的列车上,坐在我面前的是我的好朋友维特。她正在熟睡,车厢里其他坐着的人也都歪着头,不是正在熟睡就是在进入熟睡的路上。现在是深夜了,长途列车总是那么地令人疲倦。很不幸地,我和维特只买到了一张坐票,于是我们轮流睡觉,另一个人望风。这不能算得上是一趟心旷神怡的旅途,车上大多是背着巨大蛇皮袋,佝偻着身躯的务工人员;几个小时之前,我和维特隐约听见隔壁车厢里一个女人在和一个男人大声争执,夹杂着一些不堪入耳的言语。我和维特小心翼翼地吃着带上车的饼干,我低声问她:发生了什么?她摇摇头,说不知道,可能就是夫妻吵架吧。我盯着她一开一合的嘴唇出神,我总是容易陷入到这种没有意义的游离瞬间里,那些刺耳的声音像是来自另一个世界,而我和维特,我们两个矜持的体面女孩,正在这样的现实中经营我们堕落天使的虚幻想象。
这些是题外话。不过我需要解释一下,为什么我和维特会坐上这辆开往美里,这个荒芜的小镇,的列车。时间回到一年前的那个暑假,我们一同去美里玩。我们去爬山,然后我们走丢了。山上没有信号,正当我们一筹莫展以为将死在那座山上的时候,我们遇到了两个当地的男孩。后来我们一起度过了几天愉快的四人时光,并且,和所有陈词滥调一样,我们擦出了爱情的火花。谢天谢地,我和维特爱上的是不同的男孩。情窦初开的年轻人总是将离别视作肝肠寸断的事,临别的时候,维特抱着她的王子哭得泣不成声。我也觉得眼睛酸酸的,但是我比较冷静,我是一个容易翻篇的人。我拉了我的那一个的衣角,说:需要时,就给我打电话。
维特把这次旅途称作“追爱之旅“。我环顾了四周,逼仄的车厢,刺鼻的气味,包括你我在内的寂寞的人群,这些因素却反加给这趟旅途一种别样的浪漫。是的,我用浪漫这个词掩饰我现在内心的惶恐不安。维特还在熟睡,其实现在应该轮到我睡了,但是我没有把她叫醒。靠近我们的车厢一头蹲着一个奇怪的中年男人,他一直目不转睛地朝我看。在他旁边还有一个神志看着不太清醒的流浪汉,手里拿着一瓶酒,一边嘟囔着什么一边将酒瓶往墙上砸。我的心跳开始加速,脑海中已经开始演绎一些暴力画面,我不敢肯定这两个人不是反社会或者精神病或者变态狂。此时的虚拟场景是港片中的喋血列车,无差别杀人狂在昏昏欲睡手无寸铁的旅客里开始他的血腥狂欢。而我是第一个祭品,我的鲜血染红了地上被随手丢弃的食品包装袋、皱成一团的纸巾,人群如惊弓之鸟散开,不顾一切地踏过我的躯体。我年轻的生命,凋零在我追爱的旅途中,美里成了我永远到达不了的明天。
我屏住呼吸,紧紧握住了我的刀子,但是没有把它从口袋里拿出来。时间好像突然停滞,眼前的画面也像是定格,我愣神看着我在窗户上的倒影,仿佛在等待一切重启。这时候突然传来列车乘务员兜售零食的声音,人群陆陆续续苏醒过来。我终于松了一口气,像是得救了一般。列车在第一个站停下,一个背书包的年轻男孩朝我走来,他之前一直站在我旁边几米处。经过我的时候我感到我的口袋一沉,我慌忙把手伸进口袋,却和他的手触碰了半秒钟。
我的口袋里多了一把枪,一把没有子弹的枪,一把不可能有子弹的枪,一把会出现在任何一个淘气小男孩的抽屉里的枪。维特醒了,茫然地问我她睡了多久。我转头看见他下车了,站在车前好像对我笑了笑。 我没有看错吧?我怔怔地坐下,维特开始给我讲她的梦。但是我已经无法开始专注听她说话,那辆车好像掉转了方向,我像是坐在一辆回家的车上。说是回家,其实我也不知道家到底是哪里,追爱之旅突然显得很滑稽可笑,也许只有想象自己在回家才能减少一些尴尬。
维特
对爱情维特有很多的高论,例如,她曾说爱情就是一颗老鼠屎,凡是沾上的人都无一幸免。她这样说宣告了她爱情受害者的身份,但这也并没有让她停止飞蛾扑火般撞向爱情的山头。两次美里之行,维特都时刻保持着她旺盛的精力。第一次,我拼命拉走了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她。第二次,她对我说:你自己走吧,我就留在这边,我不走了。于是我自己走了,我心里想:维特希望你这一次沾上的不是老鼠屎,而是巧克力。
我和维特后来关系渐渐疏远,维特开始频繁地搭车,有时候是去美里,有时候是去别的地方。总之,她过着甜蜜又忙碌的生活。我则开始着手准备申请研究生的事,和她相反,对于美里我有着一些不算愉快的回忆,这好像给她,这段记忆的见证人和参与者,蒙上了一层阴影,我再也没能看清过她。再后来我去医院看望她,她遭受了背叛后自残,流了很多血。我看着她躺在病床上,手腕上包扎了一道又一道。她沉默着,我也沉默着。她看着我,像是在等着我开口说些什么,而我盯着她紧闭的双唇,想起她曾经眉飞色舞地对我讲她在列车上睡着时做的梦。她到底梦见了什么?我完全想不起来。我感到陌生,那段回忆显得如此陌生,以至于我现在面对这个受伤的女孩,无法说出“看到你这样我真的好难过”这句简单的话。
高中的时候,我在午休时去维特的宿舍。她从枕头下拿出一本《少年维特的烦恼》,开始给我朗读里面的句子。她说:爱情就是一颗老鼠屎,凡是沾上的人都无一幸免。维特可真傻,怎么会以为自己是那个幸运儿呢?
我率先打破沉默,我说:维特,那天晚上我们去美里的车上,你梦见了什么?
需要时,就给我电话
“Call me if you need me”, 在给他的信件最后,我写下了这样一句话。起初,我们的通信很顺利,我们讲述彼此生活中的不痛不痒的故事,有时候我们抄写一些文艺的句子给对方表白。他给我寄了一些我爱吃的零食,我则会玩一些浪漫的小把戏,比如将他的名字嵌入到一些剪贴字里然后做成诗寄给他。
就这样过了一段时间,那种熟悉的空虚感又一次开始频繁侵袭我。我想听见他的声音,那样无声的交流令我不安,尽管那种珍贵的沉默是那么默契,我不忍心率先打破那样的寂静。我想,他有着一双忧郁的眼睛,就像我在医院看见维特时那样。我又想起了维特的话,我现在是在干什么,在暗自庆幸我是一个爱情的幸运儿吗?我撕下一张纸,像往常一样,写下:展信佳。这一次,我抄写下几首最近看到的罗贝托的诗歌。我想起卡夫卡说过,情书在被投递的过程中,因为无人知晓其中的内容而就像被咒语封印一样。
过了几天,我接到了他的电话。“这次也是你写的诗吗?”
我说,不是的。我听见了他爽朗的笑声。我放下电话后,忍不住哭了。
我拿起那把玩具手枪,上面有一串数字,像是某种神秘的代码。我低声自言自语说,需要时,就给我电话。